Michael Donovan 拾起當代消費與流行文化的華麗塵屑

七月 31st, 2016  |  Published in ART, FASHION, MAGAZINE, NEWS

 

當視覺導向的資訊透過網路急速串流,我們對影像產生了極致渴求,越是驚世駭俗,目光越容易被吸引;以藝術概念展現時尚攝影亦成了一種指標,時尚攝影與藝術攝影的分界從此模糊。然而,驚世駭俗若僅僅展現在美感,難免淪為空洞的畫面產物,正如同當代消費文化裡彼此迅速替換、填補的物質慾望。

攝影師Michael Donovan 的作品對此提出尖銳而難以忽視的註解,性、名氣、潮流、慾望、雌雄莫辨、戀物成癮⋯所有當代文化的總和,他透過鏡頭審視這些曾被一時高捧、卻又被急速捨棄的符號與現象,以一種激烈、誇示卻親密的方式探討當代文化的蛻變,挑戰觀眾的認知與理解。如變色龍般的攝影風格,有時充滿情色,有時十足超現實,有時又玩世戲謔極富挑戰。

 

「我視攝影為一種探索、連結的工具。藉由它,我們能挖掘各種想法、概念、情勢、空間、經驗,甚至更多。」這些消費文化裡一再重複被歌頌至麻木,甚至令人厭倦的各種現象,在Michael Donovan 的作品中被拆解成小小的碎屑,並藉這些碎屑探索著眼界與情緒的極致,縱然有些粗暴、赤裸,卻也因此我們得以重新下嚥。平凡庸俗套上驚世駭俗的戲劇濾鏡,毫不費力被轉譯為視覺高潮,在影像的純粹美之中,融入奇異怪誕的戲劇性,甚至隱隱伴隨痛楚,就像要一口吞下美味卻巨大的蘋果,即便深知它難以下嚥消化,卻被它的色澤、以及我們想像中那即將來臨的甜美吸引—禁忌或慾望勾引出的正是人們難以抗拒、蠢蠢欲動的好奇。

 

 

eyemag:在做攝影之前你從事的是獨角戲脫口秀與商業管理。什麼樣的契機讓你走進時尚攝影?
Michael:以攝影進行創作的轉變過程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從十六歲開始我便持續拍照、玩相機。過去我總是隨身攜帶相機,即便是工作、談生意的時候。當我搬到芝加哥開始進入喜劇產業,我捨棄了所有的物品,除了衣服、iPod 與一台相機,那時我用相機作為構思喜劇的素材,並把這些照片放在自己的部落格。這些照片引起世界各地人們的共鳴,也因此最後以攝影進行創作似乎成了非常合理的轉變。攝影讓我能夠即興發揮,也能立刻分享一段剪輯後的即興表演。這與我在喜劇舞台上表演的夜晚、只有少數觀眾出現的情況相反,我吸引了來自全世界的觀眾。
那時我沒有經紀人,自己經營管理自己的表演,能在任何我想要的時間地點工作。我很樂見圖像是全球性的共同語言這個事實,我在社交平台上張貼自己拍的影像,很快地發現,不管生活中的身分或所在地點是什麼、彼此有多麼不同,人們總是能將自己與影像建立關係。而我非常喜愛攝影那超越語言障礙的特質。我曾讀過這句話:「一位喜劇演員在五分鐘內能改變的,遠比一位政治人物窮極一生多得多。」而這也讓我意識到,一位攝影師也許能在幾秒間便改變世界的想法;更重要的,一件藝術作品在與全世界的觀眾產生連結時,也將他們彼此連結。

 

eyemag:你過去學的是平面設計與心理學。平面設計與心理學的經驗如何影響你的攝影?
Michael:平面設計的經驗替我的作品帶來不少衝擊,我有許多作品是建立在logo 的概念上。一個成功的logo 設計,是不論何種尺寸人們都能輕易理解並辨認的圖像設計。而我的作品不管是在小小的手機螢幕,或是一面建築巨大的壁畫上都能看見,這是logo 概念的一種實踐。但影像中的想法又是另一種衡量,有時只有少數人喜愛,有時則是許多人理解並產生共鳴。我很喜歡替影像建構一個想法,它也許能影響一個人,或廣大的一群人。
我至今依然在研究心理學,用一種遙遠而不那麼直接的方式,並試著維持自我更新那些最新的研究或剛發表的概念。我經營自己的廣播,在上面採訪時尚產業人士、藝術家、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禪修冥想學者與神經學家,以及其他對心智探索感興趣的人們。說實話這讓我能保持頭腦清醒,我能與研究學者們談談沮喪的情緒或是創傷後心理障礙症,然後把這些對話消化;當我與團隊拍攝,再將它帶進我的攝影之中。我的影像作品也許並不直接轉譯這些心理學的對話內容,但它們的確巧妙地受這些談論影響。

 

eyemag:攝影做為創作媒介對你來說最有趣之處是?
Michael:攝影有許多迷人之處,但最讓人興奮的莫過於藝術如何在想法與機會上展開新的視野與認知。我發現不論是對我自己、觀看的人、或是相機前被拍攝的主題來說,攝影都是很偉大的創作工具。我很享受與模特工作的過程,發現他們想藉各種拍攝經驗摸索自我前進的方向。舉例來說,我曾與一位表明想「更瘋狂」的模特合作,當下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在拍攝過程中,我們理解她想挖掘自己內在的赤子之心,與其產生共鳴。我要求她爬上各種建築結構、與陌生人談話,試著將她拉出她的舒適圈,置她於會讓她感受到瘋狂的情境。有一度我讓她爬上燈柱,並對路過的人嘶吼喊叫。這個體驗對她來說很刺激,而人們也很喜愛那次攝影最後出來的作品。相機如同賦予人們一種許可,讓他們能做出平常不敢為之的瘋狂舉動。
關於攝影哲學,我個人視它為一種探索、連結的工具,藉由它我們能挖掘各種想法、概念、情勢、空間、經驗,甚至更多。我們能透過影像走過兒時的傷口。攝影它既是種狀態的簡單紀錄、呈現,但同時也鼓勵我們去冒險,拓展眼界!我想我們之中有許多人都是藉由相機作為開啟無限潛能的交流與途徑。

 


eyemag:儘管各系列作品的拍攝風格不同,卻都讓人感受到其中強烈的情緒。你從哪裡獲得攝影的靈感?能談談從主題發想到拍攝完成的過程嗎?
Michael:我的攝影靈感來自各處。有時來自抵抗,抵抗因妥協或融入而產生的壓力;有時來自渴望,渴望做些什麼好讓我融入一個團體。多數拍攝我只要求有個模特與一個協助攝影風格的小團隊,當我與模特溝通時,概念的輪廓便逐漸清晰。我喜歡尋找、觀察模特想探索的領域。我最滿意的作品是自己的個人project,我在沒有團隊、只有我與模特的情況下拍攝完成。在攝影過程我們能討論各種想法,讓他或她去探索自身內心最極端的念頭。很顯然地,這小小的個人興趣替我的拍攝風格塑型,但對我來說這是與模特之間建立的夥伴關係。
因此我很難說只有一種特定的處理過程,這過程是伴隨與我一同工作的人,其間的連結而產生。偶爾我會從編輯那獲得某種特定的主題要求,將它直接帶給模特。這種情況概念會比較鬆散,但我通常會用某些有趣的方法讓它在模特身上發酵,將它與畫面作連結。

 

eyemag:你作品討論著當今流行文化與消費文化的各種符號,這些文化現象與符號如何吸引你?而對你來說攝影在其中又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Michael: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己被大量消費主義與名人崇拜的各種討論所圍繞。我們之中某些人已覺醒過來,發現這是個病態的社會,部分的問題來自太多藝術家、創作者盲目地餵食著病態的事物。人們不再思考,當科技加快了那些虛假錯誤的集體思考與感知,它們支持著那些用完就棄的性質與論述,我們迷失在自己的方向裡。我不確定在東方文化是什麼情況,但在此地,西方文化,我們不斷地被垃圾雜誌裡的垃圾產物轟炸,許多媒體希望我們被這一再重複而無法逃脫的關注圍堵、淤滯。我們被強迫買下糟糕的性愛建議,用完即棄的消耗品,以及「名人們知道所有的解答」這類想法。這一切現象令人作噁。而許多藝術家也隨著這波潮流附和,因為我們需要付房租。但事實是我們每個人都與體制有著緊密連結,我們需要想辦法讓它運作。對我來說攝影與藝術就如同血液裡的分子,它們藉系統網絡帶進養分或乘載毒物。我認為我們需要更深度地討論、思考我們的作品對未來的世代會造成怎樣的衝擊。漠視或麻木是很容易的習慣,我也對自己曾拍出具毀滅性的作品感到愧疚。但假如我們能維持這些重要的討論,假如我們想像未來有個更富同理心的社會群體,我們便更可能創造出更好的藝術作品。
令人期待的是,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在二十年過後,也許許多政治衝突便會迎刃而解。假如身而為人有著某種責任,我想那應該是每個人更專注在自己的問題,也許因此我們能以愛的本質將彼此連結。而這些創作反映著歷史這個階段裡,我們對自身的探索與發展。

 

eyemag:很顯然人物是你作品裡很重要的影像元素,你以一種親密而強烈的方式審視許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慾望、以及人性的存在本質。你想透過攝影從中挖掘出自己與其他人之間、與這個世界之間什麼樣的關係?或是,你將自己視為一個觀察者,透過攝影表達自己所看到的人與人之間的故事?
Michael:我熱愛人群。比起過去,現在人性的連結更加快速,而我們也是時候去理解全球化的意識。在這過程我們必須時時刻刻謹記,確保維持我們人性本質裡,某些更重要面向的完整性。像是,推廣社群、愛、信任,並互相照顧。也因此我近期的作品開始反映著這些面向。但同時我也看出某些人依然很徬徨迷失,讓作品更能影響、觸及到他們也是很重要的。
我的許多作品裡充滿人為的元素,如同我自身挫折與掙扎的反射。現在的作品中依然有挫折如泡泡般沸騰展現,但我將往另一個,我自己也不確定是否知道該如何說明,那關於更深度的奮鬥、掙扎要點前進。我已經被那些專注在物化女性與吹捧物質、所謂的時尚達人圍繞許久,而當我一直與他們維持緊密關係,我的作品也越趨向憤怒,因為我感到受困。離開這些個體,尋找對享受生活有興趣、志同道合的人便是解決的方法。也許在接下來的一年,我會試著清除作品裡的這些挫敗,或嘗試以新朋友帶來的新樂趣平衡它。

eyemag:我們很享受你在作品中描繪的戲劇性與敘事美感。你覺得自己的喜劇背景與經驗,是否讓你擁有不同的方式去詮釋、感受這個世界及文化現象?
Michael:喜劇經驗絕對帶給我另一種方式去觀看世界、與世界溝通!喜劇演員尋找的是麻煩。我們識別社會與個人的議題,並對它狠狠咬下一口。我們玩弄它並從中得到樂趣,指出深陷其中的每個人是如何遺漏、錯失那顯而易見的瘋狂。
而我發現自己現在在作品裡也做著同樣的事。我很喜歡問人們,什麼是他們「真正」覺得有趣的事物,我很喜歡玩這些想法。喜劇演員能接受人們的各種怪異,畢竟越是怪異的影像,越多人趨向與它產生連結,因為每個人都秘密地懷有、投射某些想法。所以這常常導向我創作更為古怪、引人好奇的作品。因此身為一位攝影師,如何知道自己進行得很好?一個簡單的概念:做一些主流的作品去付房租,但同時也在一個自己喜愛的領域裡進行創作,雖然它通常在尋常的場所或認知裡會被禁止。

 

eyemag:身為攝影師,你認知裡的創作精神是?
Michael:創作精神就是在自己的各種問題裡找到共鳴,並以有趣的方式去處理、進行,讓事情運作得更順利流暢,不論對誰皆是如此。也因此對我來說我的責任便是正視、解決自己的問題,而我們也因此能成為社會運作中更好的成員。我們需要學習愛著自己的各種面向,即使我們也許會對這樣的情況感到不適。

 

eyemag:至今面臨過令你印象最深刻的拍攝經驗或故事是?
Michael:幾年前我拍攝過一位模特,那時她才剛到紐約不久。我的多數作品討論人們如何展現最極端的個性,同樣的在那次拍攝也是。攝影時我總是試著釋放能量,那種當你與你的好友或家人相處時才會感受到的類似能量,你可以愚蠢,盡情傻笑、尖叫、玩耍。我藉這些情緒訓練她,試著在一個走廊讓她展現最原始的情感,反射她那時在紐約的體驗。後來她開始哭泣,我心想「太好了!她給我一種我並沒有要求的情緒展現!」而後我發現她是因為悲傷與恐懼而哭,我將她拉離團隊,問她是否發生了甚麼事。「我不覺得自己辦得到,我只是個從艾塞克斯郡來的瘦女孩。」她解釋,每個人都覺得她是個漂亮又堅強的女孩,但她卻認為自己不重要,並被這個想法一再絆倒。
她被「自己是次等而不夠格」的想法圍繞,覺得自己必須變成每個人的洋娃娃,必須以別人告訴她該怎麼做的方式生活,而不是展現自己的人性與本質。這讓我覺得很悲哀,看著一個人沒有適當的工具、方式去享受各種情況與環境,因此我問她是否想放棄拍攝。她說她想繼續,因此拍攝繼續進行,而我們也嘗試克服各種她覺得她無法辦到的困境。我們討論著容許的極限,並超越那些極限。最後她完全釋放。在那次攝影、以及之後的許多攝影中,她以各種新的方式展現自己。

 

eyemag:最後,請談談你眼中的美。
Michael:對我來說本質塑造的一切都是美麗的。依著這邏輯,所有的事物都有其美麗之處。我們的精神、靈魂、雙眼、想法、恐懼、情感⋯都是美麗的。我們的環境、政治、政策、刺激、科技⋯也都是美麗的。即便我們的品味會拒絕某些人或視野,但最終一切都具有美感。我們能辨認某些事物會逝去(像是憎恨與恐懼),因此,如同它們即將自人類精神裡消失般,巧妙地擁抱愛護它們,會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完整內容請見eyemag vol.26 / 2016年夏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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